□ 潘祖德
母親是我幼年最崇拜的偶像:性情開朗,思維敏捷,言語風趣,敢作敢當。誰也看不出她是一位沒進過學堂大門的農家婦女。母親年幼喪父,童年隨母下地勞動??嚯y與貧窮成就她堅毅、頑強和勤儉的個性品質。本文擷取三則故事,追記已離世三十三年的家母。
笑破不笑補
節儉教育具有厚重的時代印記。貧窮歲月,物質匱乏,家庭廉潔教育簡明有效,那時想奢也沒什么望頭。
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山村農家每逢年關,能給一戶老小人均添置一件新衣、一雙新襪已夠奢侈了。
我家同胞兄弟姐妹六個,幾乎前后兩孩之間均間隔兩三歲,老人說這叫“腳踏肩膀”接二連三投胎;加上父母和年歲大的祖父祖母,總共十口人,可以分解出如今兩三個小家庭。
有人說:人多好種田,人少好過年。那年月的事實并非這樣,人多屬實,可是能掙工分的勞力少,要養活一大幫孩子成為難題。
很多家庭面臨同樣的困境,年終結算不成為“缺糧戶”就算燒高香了;如果一家人還指望“過年穿新衣、戴新帽”,其“難度”不亞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。
不談成人,單說孩子們盼著過年,能穿上新衣新鞋撒撒歡,本是件無可厚非的事。家窮娃難圓美“夢”,要是家長沒一點奇招異“術”,哪怕是借用“餿主意”應付一下,娃娃們過年將會是一件多么傷感、多么失落的事情。怎么辦?窮則思變。
其實,父母們有的是辦法,比如“大幫小湊”,拆舊翻新“循環”利用,這都是先輩們那時慣用的理念和“妙招”。
在家里,我排行老五,下面還有一個弟弟。要說拆舊換新做衣服,那可沒得說,我們前面有哥哥姐姐,他們破舊的,或者嫌棄不穿的衣物,都是我和弟弟的充足“貨源”。
大哥年長我十歲,頭腦靈活,年少時就學會裁縫。方圓十里走鄉串戶,可以說他是吃“百家飯”的手藝人。
由大哥改制的舊衣服,除了面料褪色暗一點,論款式在那年月的鄉村絕對算杠杠的。所以,視舊如新的我們,并不覺得舊衣物與新衣物有多大區別,改制出來個個愛穿,當新物件一樣護著、惜著。
問題是,大哥隨師父長年在外做“散工”,一年四季忙碌著。想為家里人做幾件衣服,實在擠不出時間來,印象中多數簡單的縫補針線活兒,全是落在母親和大姐手頭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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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年前,老家鄉村還沒有電,家家戶戶用的煤油燈。母親和大姐白天出工忙活,晚上還要在油燈下編織、縫補,把自己腦海里呈現的一張張圖紙,通過巧手變成一件件實物“產品”。到了冬天,一家人圍著火炕邊談笑邊做手工,顯得格外溫暖和氣。
每到秋冬時節,母親就忙著把大哥大姐的舊衣服,紛紛改做成我和弟弟的“御寒”時裝。穿哥哥舊裝改過來的衣服自然沒什么意見,可大姐穿過的多是一些花棉料衫子,穿上身情何以堪啊。
排斥穿“花衣”是小男生的天性,母親卻教育我們不能任性。她還嚴肅地講了一番道理:“花衫子怎么了,穿在里面又沒人看見?一層麻布也能擋一層風呢!”在那寒風刺骨的歲月,我覺得母親沒有說錯,“保暖”與“愛面子”孰輕孰重,心里自然有了比較。
質變發生之前,一定會經歷漫長的量變。兒時隨母說教,很多樸素的世界觀開始形成。解決好實際問題,不圖浪蕩虛名,不搞花架式,正確處理形象與抽象的關系,都是在母親身邊啟蒙的。
那時,不僅是里外的衣服,就連舊棉襪縫縫補補套著穿也是常事,誰都不會挑三揀四。母親記著許多名言,要是哪個子女嫌舊衣物難看,她會活用雷鋒日記教導我們:“新三年,舊三年,縫縫補補又三年?!庇袝r還強化“笑破不笑補,想想長征二萬五”之類的警句。這樣,我們慢慢消除了心中的疑慮,只好老老實實穿上縫補的衣物。
后來成人,常見領袖毛主席在延安窯洞前站立作報告的圖片,他的兩條褲腿上有著醒目的大補丁。于是,我更堅信母親教育穿補丁衣服的正確性。幾十年過去,“笑破不笑補”的家訓仍在我心里扎著根。
我對家人的衣著要求,雖然沒有母親當年那般嚴厲,但也有延續傳統家風的影子。比如,我從不允許女兒穿“乞丐褲”,不允許家人有奇異的打扮。節儉、樸素、低調永遠是家庭生活的主色調。
當然,簡樸的意義也賦予新的變化,辦事實在、實用,不圖虛榮便是“道”。如今,廉潔的家風仍在沿襲,每逢與孩子們見面,我總也不忘嘮叨幾句。女兒常說,廉潔的家風也要在繼承中發揚。
是的,只要廉潔的“根”還在,內容豐富、形式新穎當然更好。
糟蹋糧食會“打雷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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兒時家窮,缺錢又缺糧。家鄉原本水豐土肥盛產水稻,可也沒能滿足農戶常年吃上大米飯,主要原因是稻谷作為“戰備糧”大多要上交國家,各地都有分派的儲糧繳糧任務。
計劃經濟時代,上交“公糧”是引以為榮的大事。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期,湖北應城農民楊小運超賣萬斤糧求購“永久”牌自行車,成為當年農村改革的標志性事件轟動全國。
老家人民公社遇上一位思想躍進的“革委會”書記。他上任后統籌考慮轄區內各大隊(村)農業生產情況,針對拖欠繳糧的現狀后,大膽提出“十年欠賬一年還”的豪言壯語,也就是要把幾個產旱糧的大隊歷年欠下的水稻公糧“債務”,一下“轉嫁”攤派給包括我們村在內的幾個少有的水田地區。
實行“水旱互繳”,“超額”完成公糧任務后,導致主產水稻的村大量農戶的口糧嚴重不足。要彌補口糧缺口,就必須組織社員“逆行”去數公里外的鄰村返運紅薯、玉米等旱糧。這樣一調整,產旱糧的地方可以吃到白米飯,而產水稻的區域反倒換吃包谷和薯米飯補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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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,我吃飯“刁嘴”,脾氣有點犟。紅薯當主食吃多了,餓得快,還脹氣;包谷飯粗糙,哽噎難咽。加上吃菜也沒什么油水,很少見葷,肚子空虛難受,渾身乏力。那時不懂事,因“嘴饞肚貧”常跟父母任性,寧可餓幾餐不吃,也不輕易屈從吃那紅薯和包谷飯。
后來情況好轉,家鄉的公糧“欠賬”還清了。遇上豐年,我所居住的小隊120多畝水田,居然收獲稻谷十萬余斤,公社還獎給小隊一臺12馬力的柴油機呢!
從賬面數據看,家家戶戶再也不用為填飽肚子犯愁,可分糧到戶后,精打細算才能“度饑荒”的問題依然存在:有的家庭壯年人少,口糧夠吃;有的家庭子女多,勞動力少,糧食一個月旺不到一個月,稍不留神就會“缺糧”。
我家老小一大家,未成年的只有我和弟弟,屬于“比上不足、比下有余”的中號家庭。那年月,母親很會持家,大米不夠,每頓飯都配有紅薯、馬鈴薯之類的輔食。
為了盡可能多吃上幾口白米飯,幼時的我常在吃中琢磨“鬼點子”:如頭一碗少盛飯,三兩口扒光再加盛一滿碗;如在碗里凸起的飯堆上淋菜湯,等菜湯把松軟的飯粒淋趴窩兒后又補上一勺飯,這樣“投機”我能吃到更多的米飯。
在家里吃飯也有很多規矩。有時飯桌上散落幾粒飯,或者碗里有吃剩的飯粒,母親就會耐心地說教:“下田撿谷穗,吃飯不剩飯?!币馑际瞧綍r多積攢糧食,切不可浪費。
發現進餐有大量“剩碗”的時候,母親便會生氣,還編出“糟蹋糧食遭雷劈”的故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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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字不識的她信誓旦旦,還說祖上有人見過被雷擊的“惡人”:這些人中有不孝子孫和坑蒙拐騙的,也有吃飯“刁嘴”浪費糧食的……雷暴來臨,“惡人”就會被雷公老爺“提堂”,抓捕到雨中的空地上下跪,隨著風雨和閃電,“惡人”的背上還會烙上“不孝”“賤糧”“坑人”等顯眼的“罪名”字樣,我們睜大眼聽得毛骨悚然。
像宗教信徒一樣,我們在母親繪聲繪色的“神話”教育中,虔誠地肅然起“警”,從內心深處敬畏神靈、分辨善惡,無窮想象著兇煞的雷公老爺。心靈自然凈化,飯粒、紅薯米、玉米粑等食物,便成為上天賜予的圣潔“寶物”,懵懵懂懂覺得“浪費”就會遭罪。
樸素和節儉教育必須從娃娃抓起。多年過去,反思這種特殊的“神教”現象,覺得勝過對孩子無數空洞的說教。潛移默化中,一種對自然的敬畏或信仰悄然入駐童心,使其終身受益。
如今,“神話教育”依然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。一代又一代傳播,無數幼童跟我兒時一樣,依舊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和敬畏。
浪費糧食會“打雷”的,實際上是培育孩子從小理解“天人合一”“人怨天怒”的自然法則。在我的家庭,孩子們都懂得愛農惜糧的道理,這與借用神話故事傳教廉潔同樣有著深刻的關聯。
俗語傳家風
在家鄉很多老輩人眼里,我的母親就是個平凡而有智慧的家教“高手”。痛心的是,在我24歲那年,老人家不幸病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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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已辭世三十余載,可在我青少年時期與母親相處的那些歲月,她博聞強記,能用通俗明了、言簡意賅的坊傳或自編的簡短俗語,鼓舞人、教育人、鞭策人的方式,至今仍大量儲存在我腦海里。
“養兒不讀書,不如喂頭豬”。母親自幼生活在貧寒家境中,從未進過學堂大門,一生除認識自己的名字、夫家的姓氏和幾個阿拉伯數字外,幾乎大字不識。所以她常用這句毫不客套的俗話,警誡兒女重視讀書求學,亦透露自己的“文盲”苦衷。
話俗理不俗,家風求淳樸。當發現兒女中有輕視或懈怠讀書的現象時,母親便會生氣,她還常用“窮不丟豬,富不忘書”“學好數理化,赤手闖天下”這類短語及時警醒開導,并敦促不愛學習的孩子們消除惰性心理。
沒文化,苦頭大。母親一生在重視兒女讀書習文的同時,還特別注重從衣、食、住、行“四個維度”嚴格要求孩子們,傾力培養他們的品德修養。
“笑破不笑補”“一層麻布一層風”,這是她教育兒女從小克服困難,衣著儉樸,不與他人比裝扮,培育正確審美觀的常用俗語。
母親言傳身教,幾十年間自己留存下來的許多舊衣物,均可見到她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大小補丁。代代相傳,如今我家晚輩們也大都養成從不輕易扔掉一件舊衣服的好習慣。
“手中有糧,心里不慌”“小菜半邊糧”“吃飯不剩飯,走路向前看”,在那窮困的歲月,母親不忘治家之本,常用這些樸實的語言教育孩子愛惜糧食,節儉樂觀,就連飲食用餐、做客待客的姿勢、態度,都有明確的規范和要求,比如“客人在不掃地”“做客不翹二郎腿”“吃飯手扶碗、不吧唧嘴”等,耐心傳給我們基本禮儀。
“金窩銀窩,不如自家‘狗窩’”“窮灶門,富水缸”“閑時辦,急時用”“寧喊三聲有,不叫一句窮”。通過這類俗語,家母想盡力引導孩子們怎樣生活、怎樣愛家,如何持家、如何增強自信心,等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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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晴帶雨傘,飽帶饑糧”“不怕慢,就怕站” “快不等于精,慢不等于穩”“兒行千里,母憂百日”。兒女奔波在外,母親牽掛無限,每當有機會,她總要抓住點滴“空檔”用這些簡明的俗語進行言教,叮囑他們考慮周詳,重視安全,辦事妥當。
母親記憶力驚人,對別人說過的精當之語,她有充耳不“忘”之功。不僅如此,她還極有語言天賦,能隨時將見過的奇聞趣事,編成朗朗上口的短句、順口溜傳誦。
在民間,群眾語言極具感染力。那年月,連不少有文化的社隊干部,都會經常進駐我家,耳聞識記并會上引用我母親的話“說事”。
“勤人路成槽,懶人壓成癆”,意在暗示為人做事貴于勤,切忌“一鍬挖井”“一口吃胖”的脫離實際的“速成”思維方式。
“種田不留角,養個閑婆婆”“水田的腳板,旱地的鐵板”,時常引導后生干農活,不要浪費每一寸土地,懂得農時農事,做到地盡其用、物盡其能。
“窮不喊,富不喘”“積德行善,生個娃娃都好看”,這是子孫們印象深刻的幾句話。母親用生動形象的語句,教育后代在任何時候面對貧窮不叫苦、不抱怨,擼起袖子加油干;面對富有不顯擺、不張狂,低調為人守本分。
母親還諄諄告誡晚輩,要積德行善、助人為樂,始終保持益人、利己的良好心態。
在培育家人誠信友善品性方面,家母經常會運用正反兩類俗語,比如:“有錢錢說話,沒錢話打發”,告誡家人欠債還錢,說話算話;“扒屋上瓦,看檐下人”,點撥兒女謹言慎行,不濫傷無辜;“人情到處趕,下雨好借傘”,強調以鄰為伴,互助互愛;“柴要空心,人要忠心”,警示我們對人、對事、對組織都要誠實,惟此方得信任。
世上沒有兩片絕對相同的樹葉,家風家教亦如此。
俗語顯智慧,形象立家教。母親離世多年,育人俗語卻時時回響在我的耳邊。正是這樣傳承,如今不論是生活在家鄉的兒女,還是遠赴上海、蘇州、深圳、武漢創業的孫輩,同樣自覺堅持約束品行,默默敬業修身。
我堅信,老人家用智慧凝練出育人秘籍,必將換來家族一代代純凈的新風,獲取向上向善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