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潘祖德
年年和畢業班的孩子們合影,可我沒留下一張自己的小學畢業照。說起來多少有些遺憾,但回味起來又覺得是一件極有趣的事兒。
因有一位遠房大伯是村小負責人,大姐又在學校任教,加上家校距離僅三百米,所以我五歲就啟蒙上學了,也為父母減輕了負擔。
那時候上學沒什么壓力。幾本小版教材、秀氣的練習簿,還有簡陋的文具盒,放在一個松垮垮的、縫有紅五星的綠布袋書包里。
在狹窄的校園,課間活動異常豐富,籃球、乒乓球和吊在大榆樹上的楠竹扒桿成為孩子們的首選;難得掛上號的小男生、溫弱女生,便會結伴踢毽子、推鐵環、跳繩、打紙板,玩起自由式普惠游戲。
小時候的餐飲只能求飽肚,沒法講規律、談營養。吃早飯或者餓肚上學,大都經歷過。村小或教學點僅供熱水,無力負擔孩子們的午餐,這在當年也是見怪不怪的事。
下午四點半放晚學倒是雷打不動,回家路上孩子們都是空腹,喝點水再行走,聽得見胃里面咚咚作響。即便如此,我們仍堅持排隊,跟在路隊長后面屁顛屁顛甩開膀子、高唱革命歌曲大步走。
那時回家也不用擔心多寫作業,除了干家務活、外出放牛、打豬草,剩余的時間就會看畫書、下棋和玩游戲。
到了1976年夏天,我在村小念完五年書畢業了,畢業證就是一張手書蓋印的獎狀。
當年畢業班的班主任姓王,是本鄉民辦教員。印象中,王老師剛二十出頭,風風火火,打球、游泳、搞勞動樣樣出色。亦教亦農的苦澀歲月,讓他飽經滄桑,年紀輕輕就染成一張包公似的黑臉。
兒時的我,精力和機靈勁十足,猶如動畫片中的“米老鼠”,屬于一眨眼就可能被“投訴”的另類。后來有人干脆給我取了個綽號“陀螺”,還有小伙伴直接呼我“德羅”(家鄉陀螺俗名),只不過巧合的名字為我多貼了一層活潑好動的形象“標簽”。
時隔多年,叫我“德羅”的同學還笑談一事:深秋某日放學,太陽落山。校長大伯罰我和幾個懶孩兒在教室里背書。年過半百、身材瘦削、羅鍋背的他,搬一把辦公木椅斜躺在教室門口,雙腳抬高緊蹬門框,感覺我們沒法開小差“越境”。同時,他還不忘瞇著眼強調:莫?;^,不背書休想回家!儼然擺出“一夫當關”的圍堵架勢。
大伯經不住朗朗的讀書聲折騰,在孩童哇哇的噪音中,躺著養神的他有點不安神,十分鐘后便打起瞌睡來。
天賜良機!我跟小伙伴使了個鬼臉,瞅準機會,然后卷起書包貓下腰,一不留神從他胯下溜走了。倏然間,四五個小不點也學著我樣紛紛逃離。畢竟腿洞窄了,直到最末一個體胖的男生使勁鉆出來時,不小心碰醒了老師……
次日,校長大伯派值日生督辦,將我直接帶進他的辦公室。一進門,他就陰陽怪氣嘲諷我當過一號“逃兵”,還用政治掛帥的時髦“官”腔審問我。當時我就想,一定是哪個軟骨頭告密說我當了“領跑”的。搖頭晃腦一陣嚇唬后,校長又把我移交給旁邊辦公室的大姐,責令她放學帶回去補上“家法”。什么家法,就是交給父母狂揍唄!那時的家校育人就這么簡單,以致我嚴重懷疑家長和老師間有過密謀。
趣事雖多,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。轉眼面臨畢業,我們將要進入下一站初中,按常規畢業班得有一張合影照片,可時至期末學校居然毫無動靜,沒有安排。一班大大小小30來個孩子,多么期待能馬上請來城里的攝影師,人人得到一張黑白清晰的畢業照??!
終于等來一條喜訊,一日下午,班主任王老師鄭重宣布:“同學們準備好,過兩天我帶你們去枝城照相!”
啊,真的嗎?剎那間,教室成為“鳥園”,同學們像喜鵲一樣,嘰嘰喳喳歡呼起來,幾個淘氣小子還在教室空行里翻起了跟頭。只有幾名心細的女孩聚在角落里嘀咕:“這事要等去了才算數呢!”
孩子們質疑是有道理的。學校離枝城城區少說也有20多公里,且不談出門多少費用,單講無車接送,領一幫孩子徒步遠足數十里,放在當下簡直就是“白日夢”。估計再借九個膽,如今也沒幾個班主任敢如此冒險;即便有這主意,家長也會當惡作劇否決。
枝城本是有名的江南小鎮。那里有連接東西、貫通南北的水陸交通,有碼頭、有輪船,有枝柳鐵路、有長江大橋,能見到南來北往的列車。更重要的是,聽說枝城大橋的橋頭,還有荷槍實彈的哨兵。在孩子眼里,哨兵和警察永遠是神圣的。
此前,我和同學們只在春游時登上家鄉最高峰云臺觀,趁著晴空遠遠瞭望過枝城長江大橋,壓根兒沒近距離參觀那雄偉的鋼架橋和護橋哨卡,火車也只在電影里見過,幼小的心靈充滿神秘的色彩。
沒過幾天,我們就按照學校和老師的安排,做好人生第一次離家遠行的準備。既然沒有車輛接送,沒有捷徑可走,我們也只能暗下決心,發揚紅軍長征的精神,跟隨帶隊的班主任勇往前行。
說走就走。出發當天,同學們帶上在家里備足的零錢和食物,一大早從學校啟程。步行四五里小路之后,我們的隊伍才踏上寬敞的公路。當年的鄉村道路,能鋪上瀝青的主干道并不多,去枝城的路還是晴雨路。夜里下過雨,腳下的路雖寬卻滿是泥濘水漿。
初出鄉村,盼著合影,師生一路興致勃勃談笑風生。我的年齡和個頭在全班最小,走起路來老追不上別人。好在前面的路隊,一發現有人落下,便會稍稍放緩行速,等到人齊了繼續趕路。盡管那時的車不算多,但事關幾十個孩子的安全,至今想來還為老師捏一把汗。
當天下午一點多鐘,我們抵達枝城。一到鎮上,便覺雨后的江風格外涼爽,也見到了寬泛雄渾的滔滔江水,興奮瞬間沖抵疲勞。老師迅速把孩子們安頓在照相館附近的候船室休息。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進候船室。
一棟低矮的樓房與長江僅一路之隔,門口的老路一個挨著一個凹坑,積存了大量的污水。并不寬敞的客廳,擺放著幾排發黃的舊木條椅。行程過遠,年齡尚小的我們極為疲倦,遇上椅子即刻搶坐一空,有的甚至躺下就睡了。一下子冒出這么多孩子“占位”,鬧得前來候船的人沒個地方落座,一時工作人員也被急得露出驚訝的神色。
當然,班主任成了最忙的人。王老師一邊要照管好我們,另一邊要趕過去聯系照相事宜。那時鄉村無電,沒什么電視電話,僅有簡陋的有線廣播,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。見王老師能在大街上鉆來鉆去,精靈熟套,我們覺得他了不起,打心底佩服。出去之前,他顯得很不放心,總會細細交代,像父母一樣叮囑每個孩子不要亂跑。
我們是遠離江河的鄉村孩子,當年進城,大多是熊貓坐滑竿——頭一遭過洋癮!膽兒雖小,好奇心卻重,險些弄出大事來。
當時正值長江主汛期,渾濁的江水波濤洶涌。我們被眼前雄勁的氣勢所震撼,也被滾滾東去的江水撩撥著思緒。王老師剛離開,我們幾個男孩就興沖沖跑向江邊,大家穿著涼鞋,都想洗腳碰碰江水。
忽然間,一個叫勇仔的小子沿石階下去,說是要清洗涼鞋沾滿的污泥。山里孩子哪曾識得江水性子,我們正打算跟著下去。不料,勇仔猛然發出“哇哇”尖叫,一個浪頭襲來把他攔腰卷走。說時遲那時快,慌亂之中只見他機靈地抓住鎖船的鋼纜,僥幸脫身。
“啊,好嚇人啦!”我們個個都驚呆了。勇仔爬上來哭笑不得,衣服濕透事小,出了人命咋辦?不敢想象,讓人倒吸一口涼氣。
沒多久,王老師回來垂頭喪氣告訴我們:照相館維修,要等三天之后開業!太掃興了,我們又氣又急。不能變通嗎?老師說商量過了,館領導要我們等幾天再來。當時我就思忖,這店的生意必須塌氣,想想我們大老遠來,就算把相機抬出去也得設法跟孩子們拍照??!
王老師很沉穩,先找地方幫勇仔烤干衣服,然后開會強調大家要吸取教訓,注意安全。后來已近傍晚,他很有心計,領著我們分幾批到旁邊餐館吃飯,吃完飯趕緊過來,目的是占領候船室免費“借宿”一夜,如果都住進旅社那將多出一筆不小的費用。
夜幕降臨,江邊過往的車輛和船只越來越少。幾十個孩子興奮夠了,顧不得悶濕空氣和蚊蟲叮咬,先后躺在條椅上入睡。
這是一群花季少年,在那艱苦的歲月過著特殊的日子。
夜深人靜?;璋档臒艄庀?,孩子們的睡姿各異:有的相互牽手,有的用小包枕著頭,有的將小手放進衣兜護著零用錢……瞧著一副副可愛的模樣,班主任臉上露出笑容。
別人能睡,王老師絕對不能入眠。年輕的“孩子王”不習慣這樣熬夜,他克服白日里長途跋涉帶來的困倦,強撐著精神,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室內幾個來回走動、而又長時間不愿離開的人。
他明白,維護學生的生命和財物安全,就是今夜的天職??墒?,到了下半夜,王老師實在有點熬不住。他禁不住打個小盹兒,剛一合眼,就隱隱約約感覺有人接近了自己和學生。
“你想干什么?”王老師翻身躍起。
“?!”一駝背跛腿的男子不說話,望著他露出驚慌的神色。
也許沒機會下手,也許害怕蹲“號子”。下半夜,王老師疑心的幾個扒手先后離去。釋放了一種心理壓力,倦意再次襲來,王老師的頭又一次昏昏糊糊……
“起來起來,快出示證件!”剛一睡著,王老師被一陣有力的敲打聲驚醒。
“要什么呀?”王老師揉了揉迷蒙睡眼,驚訝地問:“出什么事了,誰的錢包丟了?”一席話答非所問,逗得民警忍俊不禁。
女孩子嚇得不敢吱聲,幾個男孩醒來搶著為老師拍胸作證,生怕王老師被警察帶走。
警察知情后大吃一驚,當即批評王老師的“冒險行為”,又特別同情師生,再三責成他“就是一夜不合眼,也要照顧好學生”。
一個嘈雜驚夢的夜晚過去,迎來嶄新的一天。陽光明媚,江面生起一層薄霧。照相館停業維修,也沒有人為我們去協商,看來不會有合影的希望了。王老師沒有急于放棄,而是一邊繼續努力打聽照相館的事兒,一邊領著我們游覽街道、參觀長江大橋。
那時不像現在的小孩,我們出去都舍不得花掉兜里的錢。餓了,先吃上幾口自家的饃粑,實在不解饞才買上幾個肉包子;渴了,先喝幾口涼水,實在難止渴才合伙分開一個西瓜。
枝城是有名的工業集鎮。懷著幾分喜悅,我們去過工廠,路過集市,到過車站和碼頭,感受著“世外桃源”般的城市生活。
然而,最讓我們興奮的是登上枝城長江大橋。在這里,我第一次伸手撫摸巨大的鋼橋架,仰望一盞盞潔白的路燈;也真見到威武的解放軍戰士,近距離觀賞肩掛烏黑的沖鋒槍站崗的哨兵英姿……
美好而富有激情的記憶,往往沖淡人生中諸多的遺憾。
兒時合影未能如愿,可我零距離觸摸了長江水,還有那凌空飛架的大橋,感受到“天塹變通途”的宏偉氣勢;小學畢業照最終泡湯,卻讓長長的列車、壯觀的“東方紅”客輪緩緩駛入我記憶的“底片”。這是一幅永不磨滅的圖像!
孩子的心充滿愛意?;丶腋鼮槠D難,我們用積攢的零花錢,為父母選購鄉下缺少的西瓜、香瓜,還像小馬一樣將禮物馱運回來。
兩天步行百里路,歸途肩扛鮮瓜果。到屋時,我已雙腿痛得沒法站立,見到娘時雙眼淚珠奪眶而出……
遠足勵志。失去一張合影,拾來一段故事,足矣。
作者簡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學校文化研究會、宜昌市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,宜都市故事學會副主席。愛思考、愛寫作、愛攝影,喜好鄉村行游、迷戀百姓生活;部分作品散見報刊網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