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潘祖德
剛剛迎來入秋的第三個節氣:白露。按照一般規律,到了這個時節,陽光直射點不斷南移,意味著飽受擠壓的冷空氣開始轉守為攻。隨后寒氣漸強,暑氣再也高調不下去,晝夜溫差日益拉大。
天清白露下,始覺秋風還。早在1200多年前,詩仙李白就在詩句中確認,這個季節該是天空蕭肅白露漫地,應當有秋風西來的感覺了??勺匀唤缇褪沁@樣,此消彼長,月圓則虧,時有失約。
這不,今年“畫風”突變:天公任性,不再同意局部“微調”,賭氣“拒簽”雨露均沾,而是百般肆虐,神州大地出現罕見高溫伏旱連秋旱,以致眾多林木殘枝敗葉、作物焦枯死亡、草叢青黃不濟。不少地方河塘見底供水緊張,鄉民生活用水和牲畜飲水一度困難。
進入初秋,烈日依舊炙烤,旱情持續加重。秋風秋雨,丹桂飄香,楓葉紅艷,層林盡染,不少江南人熟悉的季節性景觀,大多黯然退場遠離視線。傷感之余難免讓人懷舊,留念深藏于心的過去式風景。
水是生命之源。入秋時降雨,對土地來說,既能止“渴”養“生”,又能退“燒”消“炎”。一陣秋風一層染,一場秋雨一場寒,所以我自小對秋風秋雨就印象深刻,十分著迷。
“順秋十八‘暴’”,這是鄂西南鄉村流行的一句農諺,語中的“暴”即指暴雨。每臨立秋時日,老者便會嘮叨天象,如果當天遇上下雨則表示“順秋”,蘊含順風順水之意,莊稼人自然高興;不降雨則叫“逆秋”,預示著“秋老虎”反撲將帶來旱情,百姓必然會犯愁。
風調雨順正合農意。秋糧曬干顆粒歸倉,滿滿輸出地力的農田,正好閑休幾天歇口氣。順了秋,隔三差五降水帶給萬物生機,在一定溫度作用下,濕潤的土壤中有機質迅速分解成肥料,有助于下一輪種植。村民房前屋后的菜地,被翻耕出來播下種子,在舒適的環境中兩三天就開始萌生嫩芽,隨后各式各樣的菜苗兒紛紛探出頭來,把黑土園田裝點得翠翠綠綠,秋冬季節的餐桌也從此豐盛起來。
家鄉丘陵婀娜多姿。海拔接近九百米的主峰是云臺觀,它的西側和北麓,盤踞著一座座蒙古包式的低矮小山。居高臨下遠遠望去,極像張衡地動儀旁乖乖蹲著的一只只蛤蟆,群視主峰,鄰里守望。
家鄉換季神秘莫測?;鸨哪┓?,古老的柳樹上,大小蟬蟲此起彼伏還在競相鼓噪。陣陣秋風掠過,似乎發出警告,夏日蟬鳴的“高調”開始收斂,漸與草叢的蟈蟈音重組,疊加為交混的“昆”曲。枝頭的果實漸漸飽滿,鄉間彌漫起稻香?;ǚ凵倭嗽S多,風愈發涼,群居在樹上的野蜂失去活力,振翅欲飛卻踉踉蹌蹌。風雨誘發林中飄然而起的霧氣,恰如布景齊天大圣出場;云霧覆蓋的山神們,似乎也在默默揣摩鄰居的心思,側耳靜聽對方傾述那遠方的故事……
規矩年份,江南之秋公平競爭,介入不早也不晚。幾場秋風秋雨,讓山水的燥熱開始變得冷靜,變得溫順起來。氣溫漸涼,田園山色被細心描繪得五彩繽紛,充滿神奇和夢幻。
有人說,秋是畫家故意碰翻了色盤。在鄉村斑斕的色彩中,深綠背景大肆渲染,紅、黃、橙、藍、紫多種顏色飾插其間。薯紅豆黃,桔橙水藍;紫花綻放,綠葉映襯;自然調配,美不勝收。
小鎮的深秋,黃色占據主流。道旁耀眼的當屬銀杏,獨株擺陣龍袍加身,皇威磅礴;成排如勇士,陣勢浩蕩,鎧甲閃爍。林中成片的銀杏,堪比黃金富人國,隨風飄落的扇狀葉,秋陽映照金光燦爛。
素有同感,秋的色彩勝過春夏的花景。因是葉與果的集成,更顯大氣、穩重和持久,可謂成熟之美。
縱觀晚秋,綠意仍在堅守,而桂和香樟尤為突出。鄰近的樹經不住寒風冷落,有的一夜間變得“衣冠”不整,葉落凋零;桂樟威武,寒風侵擾不舍片甲,抵御之身傷痕累累,風平浪靜依然仰望星空,足證內心強大、傲視群“兇”。
秋天成為收獲的季節,卻又往往多了風風雨雨。若把春風春雨比作稚氣未脫的小姑娘,那么秋風秋雨就算作情意綿綿的少女了。
往年家鄉的秋風,來得有點溫柔,卻很纏綿。丘陵地帶幾乎沒有個遮擋,風掠過,漫山遍野的樹枝變戲法式地搖曳,密密匝匝的樹葉被接連翻開,像淘氣的幼童撩開女孩的長裙一樣。風刮不止,葉色交換閃爍,遠遠望去,令人疑心眼前的視野便是龐大的聚光舞臺……
秋雨下起來,也沒完沒了。雖然比不上夏天那般急驟,但也量大味足毫不示弱。稻谷、黃豆、遲玉米等,許多秋后收割的農產品,是需要太陽曬干后收藏越冬的。偏遇上秋雨這不懂事的搗蛋鬼,在這時候出來折騰莊稼人,皺起眉頭不頂用,還得天天與它斗智斗勇。
山上的野果不以為然。大概是秉承了千古傳承的優秀基因,它們不懼秋風秋雨,乃至更惡劣的氣候變化,天生富有“抗騷擾”能力。野橡子、茱栗、野柿都是這樣,其中最讓我難忘的要數野生板栗了。
板栗,學名栗,一種高大的落葉喬木。葉橢圓至長圓形,邊呈齒狀,背面有白色絨毛。這樹春天開滿黃白色的長條花,形如毛毛蟲,經常被熊孩子偷偷塞進同伴的衣領內,傷害不大怪嚇人的。
板栗樹的果實堅硬,隱藏于多刺的殼斗內。成熟殼斗的銳刺有長有短,有疏有密,密時全遮蔽殼斗外壁,疏時則外壁可見。一般情況下,殼斗總苞內有2-3粒堅果,熟透后裂為4瓣。在孩子眼里,這些高高掛在葉間的開裂栗苞,如同正在咧嘴爽笑的老人……
到了秋天,家鄉的野板栗進入收獲季。成熟的栗子,最終會裂開瓦狀的殼斗自然脫落。自古以來,家鄉百姓喜愛撿食這種熟透的栗子,還形象地稱其為“瓦板栗”。如今,愛吃板栗的人無數,卻很少有食客知曉瓦板栗和這種栗的山路歷程。
兒時,入秋后撿瓦板栗、分瓦板栗是常事,也是大事。一些有趣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,回想起來比微電影還要精彩——
老屋與學校僅有300米之遙,上學路上根本不用心急火燎。老屋門前一口堰塘,堰塘南側的山腳有兩棵高大的栗子樹。
同屋鄰居的小伙伴有四五個,一年四季多有早晨賴床的毛病,唯獨秋天的一些日子是不用父母叫醒的。那時,真驗了“早起的鳥兒有蟲吃”這句諺語,成了“早起的孩兒有栗吃”。只要留心屋旁栗樹下的這片草地,你就可能在某一天欣喜地發現三五顆,不,有時居然是一群瓦板栗靜靜躺在那兒;而且,越早越能給你更多的驚喜。
因為遭遇夜里的風雨,這些小精靈再也沉不住氣,會含露別離“母愛”脫殼而出,帶著幽香,帶著甜蜜,鮮鮮亮亮吸引路人的目光。當然,這種“碰好運”的興趣,會伴隨相繼熟透的板栗持續一些日子,起早床的好習慣也自然隨之保持許久。
興趣是最好的老師,動機源自欲望。想起來挺可愛,這些后來從教育學、心理學獲取的理論知識,原來在孩提時就已得到驗證。
從這塊“新大陸”被發現的第一天起,瓦板栗就一天比一天供不應求。一人撿多顆,發展到多人撿一顆。指望樹上多散落幾粒瓦板栗,那可是盼著“牛爬樹”的稀奇事兒。
眾孩拾來的一堆瓦板栗,而殘酷的現實是即便用原始的“人均”分法,也不可避免孩子間的扯皮:顆數一致,還有大小之別;大小一致,還有飽扁之別;飽滿度一致,還有老嫩之別。因為孩子難以過多考慮前因后果,而對眼前的自身利益,會有精細化的觀察和比較。
既然果少“僧”多,那就還得“增加產出”,把蛋糕做大才行。
那時,山上的板栗也屬于集體農特產品,嚴禁私自采摘,被抓現行會“罰款”或減扣工分,直接影響家庭的收入。只要不上樹明采,孩子撿拾瓦板栗,當屬“擦邊球”之舉,但也得小心翼翼,畢竟被隊里管山員發現也是不大光彩的事。
上學路上時間緊、天色暗,是不利于大動作投入的。放學回家、星期天,我們就會三五成群聚在一起,策劃如何生產板栗的事兒。
愛“拼”才會贏。冒險行動起來的時候,當然是分工合作、各盡所能:腿腳好使的上樹——搖板栗,手臂有勁的擲石塊——砸板栗,原則性強的看護——守板栗。
干起活來都很賣力。大男孩噔噔爬上樹,先是用腳猛跺樹的分枝,然后抓緊細枝一陣急搖,成熟的栗子頓時雨點般落下。小女孩忙著四處找來石塊,等待個頭大臂力好的男孩瞄準,點射砸落枝丫上的板栗苞。年齡小的娃兒們,忙著在草縫里搜尋板栗。勞動期間,誰也不敢偷食成果,原來專設有一名眼尖的“監督官”負責盯嘴。
不用多久,一堆金燦燦和黃白相間的板栗便擺在面前。
我們圍成一圈,像士兵模樣盤腿坐好,然后由享有權威的“孩子王”宣布“分紅”標準。待他說一聲“開拿”,我們就依次動手挨個兒領賞。不用指示,誰都知道先從正宗的豬腰子色抓起,這種瓦板栗個大味甜,色澤漂亮,光鮮誘人。接著取走淡黃板栗,最后才會情不自愿捏出幾個不成熟的白皮嫩栗。
大伙兒將勞動所獲的“戰利品”帶回家,等著地里干活的父母親人收工回來品嘗。到了晚上,有耐心的母親,還將板栗剪殼后放在鐵鍋炒熟再吃。聽說仔雞公燉板栗可以大補身子,我的母親還特意煮過一缽辣味雞栗湯,讓一家人打過牙祭……
旱災洪災令人揪心,風調雨順讓人舒坦;秋風秋雨令人惆悵,瓦板栗生活讓人感懷。傷感之人愛喝小酒,寂寞之人愛唱老歌;窮困時代有過無限的快樂,富足時代也有過難言的失落。
想想也是,不是生活追求何種品位,而是品位決定某種生活。
作者簡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學校文化研究會、宜昌市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,宜都市故事學會副主席。愛思考、愛寫作、愛攝影,探訪美麗鄉村、感悟百姓生活;部分作品散見報刊網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