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潘祖德
袖筒上別針,腋窩里夾尺;手提炭熨斗,肩背鐵“雞公”;三倆小徒弟,簇擁在身后。東方剛現魚肚白,老少一路人匆忙行于鄉野田埂……這便是舊時吃“百家飯”打零散工的鄉間裁縫。
自古以來,民間裁縫還是很受百姓待見的行業。有人說,鉗工干活兒動手就錯(銼),賣糖人的手藝是連吹帶捏,而裁縫的本事是真正(針掙)的,儒雅裁縫出場勝似先生。
相關裁縫的幽默、俏皮話還有很多,我為什么情有獨鐘?
大哥勞動照(作者供圖)
大體兩個原因:其一,胞兄年少拜師學了裁縫,中年手藝爐火純青,走鄉串戶忙不贏,村民說他“吃香喝辣受人敬”;其二,本人高中下學一度待業,母親相中裁縫乃“風不吹雨不淋”的正道,感覺適合瘦弱的書生未來“謀生”,特安排我跟兄學藝一年半載。
整整大我十歲的胞兄,因年幼家貧人也淘氣,沒念幾年書就輟學了。為了生存,十來歲他被父母送到同村遠房二叔家學裁縫,歷經坎坷,吃盡苦頭,十三歲便學成出師獨闖鄉間。
我一直疑惑,裁縫手藝既是門藝術活,也需要一定的文化功力支撐。書讀得少,且沒見過大世面的哥咋就學會了呢?后來悟出一種解釋,哥腦子聰慧、心靈手巧,短時間學會,還能闖蕩江湖了。
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鄉村手藝人是不準隨便外出務工的。即使出去,也得向生產隊申請許可,而且勞動所得要部分或全部繳公,兌換成工分后才能獲取口糧。否則,你會被扣上“資本主義尾巴”“牛鬼蛇神”等帽子,一時功名或違規收入也將被褫奪。在祖國山河“一片紅”的文革歲月,這樣管理是“沒商量”“必須的”。
哥那時年輕,災害歲月吃過苦,加上體力充沛,血氣方剛,所以不管到誰家,干活都特別賣力,沒多久就在村里村外的圈子內小有名氣。生活雖然窮困,每遇逢年過節,貧苦農民還是會憑著布票,盡量給一家人,特別是老人孩子添置衣物的。
裁縫手工(圖片來源網絡,如有侵權,聯系刪除)
初生牛犢不怕虎。剛出道的哥獨來獨往,手工、車工、剪裁工一人“包攬”,有時就近早出晚歸,有時出工遠多日連陣遲遲歸。忙完張家忙李家,一時間真成了讓人羨慕的“吃百家飯”的小師傅。
數年間,哥除了見縫插針做零工,還服從集體安排到小鎮的“縫紉社”干統調工。奇怪的是,哥忙忙碌碌好幾年,自己能填飽肚子,卻并沒有給家里帶來什么大的變化……
窮則思變。隨著年齡增長,哥已不滿足做點手藝活了。之后,他揣著一顆“頂天立地男子漢”的大無畏雄心,憑著幾把力氣和虎氣,進駐深山干過磺礦、鐵礦、煤礦礦工,做過砂石場、林場搬運工。下苦力磨礪出他吃苦耐勞的堅韌意志,也練就他壯實的體魄。
母親心疼兒子,每見哥干起重活,總會不安地嘀咕:“還是個小牛犢,別哄閃了腰,我還蓄著你養老呢!”說歸說,干歸干,社員看在眼里記在心間。70年代末,哥被推選為生產隊長,成為引領群眾戰天斗地的主心骨,這也是他平生擔負的唯一帶“長”的職務。
中斷手藝幾年后,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,哥的裁縫生涯迎來春天。當年,和哥一樣興盛起來的近鄰的鄉間裁縫有好幾家。那些師傅們猶如“八仙過?!备饔薪^活:有的擅長時裝,迎合年輕人;有的熟悉老年制服,滿足老人們需求;有的熱衷于開發童裝新款式、新色彩、新圖案,把一些娃娃撩得直向大人哭鬧著要……
我哥出師早,屬于那種“全能型”的小裁縫。他頭腦好使,善于觀察和琢磨新事物;他吃苦耐勞,性情活潑,表達也很風趣。哥的車工、手工技能嫻熟,這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呱呱叫。
裁縫剪裁(圖片來源網絡,如有侵權,聯系刪除)
哥設計的服裝,每件都十分講究,以求達到“閃亮出籠”之效。不像有些師傅懶于思考、缺乏匠心,總把東家的布三兩下分成幾大塊。比如童裝,哥總是謹慎裁料,充分利用不同花色的邊角余料相搭配。雖覺勞神、費時,可姑娘小子總被那些美觀的樣式、漂亮的花結、妙趣橫生的小兜兜吸引,樂得孩兒們愛不釋手,一下線就嚷著試穿。為此,老鄉們賜給我哥“省布裁縫”的美名兒,夸他為東家做主考慮周到,干過活的地方沒多少廢棄的布頭兒,格外好收拾。
老人說得形象:木匠的鑿子鐵匠的錘,裁縫的皮尺廚子的刀——藝人各有一套。周邊的師傅們都像“山大王”,個個不愿失去自己的領地。到了80年代中后期,經過民間自然淘汰法篩選,家鄉比較有名的裁縫已寥寥無幾,剩下三四個都各自盤算和改變著經營方式。
哥沒有選擇定點經營,而是繼續拓展他的“流動散工”。恰逢高中畢業沒事干,家人正為我這個羸弱的書生“就業”頗為犯愁。見哥忙得不可開交,母親便索性指定我跟他學起了裁縫。
隨著改革開放不斷深入,黨的農村政策越來越多越實惠,土地承包、市場經濟給家鄉農民帶來無限的發展空間。
一個個家庭開始富足,一門門行業日漸興旺。記得自1985年起,短短十年間,我哥不單是自我提升技術,還先后帶出八名學徒。那時,村里人經??梢姟敖恿鬈嚰?,裁縫徒弟多”的有趣現象。
一年四季,哥的幾部縫紉“車架”(即縫紉機座架),在村子里被農戶接連傳遞,師徒出工只用攜帶“雞公頭”主機。走鄉串戶忙碌著,錢掙了人也累了,到了寒冬臘月臨近年關,幾個車架還難收回,有時居然出現奇怪的事兒,自家縫衣還得送布料去別的裁縫鋪。
市場大了,徒弟多了,師傅的要求必然會從高從嚴。按照鄉間慣例,裁縫徒弟頭一年學手工活,第二年學車工活,第三年學裁剪設計,藝成后出師。倘若手藝不佳,或者底氣不足尚難獨行江湖,也可協商“參師”學藝(即跟班續學,亦稱跟師)。
跟哥學手藝,對我來說只是臨時計劃而已。我學裁縫的時間不長,僅一年有余,所以按規矩照樣得扎扎實實先練手工。
裁縫常用物品(圖片來源網絡,如有侵權,聯系刪除)
不過,我對待學習的態度,興許跟一般徒弟有點區別。認真是一個方面,還有更重要的一點,我愛動腦筋,樂意嘗試新招式。
哥是榜樣,真可謂藝高人膽大。哥很注意細節創新,有些工藝讓我至今覺得當屬他的專利。那時候的女式襯衫,時興用色彩艷麗的滌綸布料縫制。比如扣袖接頭,還有女孩花裙的腰圍,他只噴點水用電熨斗按住布料猛一推,就能燙制出一片均勻的褶皺,再將部件對接,既好看又實用。有人悄然效仿,卻很難做出他的花樣來。
還有,哥做出來的中山裝韻味十足。除了設計精致,細節處的手工操作也被很多人稱道。這衣服的領子和托肩是關鍵部位,哥依照尺寸裁剪,墊進撐料后上機縫合,再翻過來熨燙壓平。處理領口凸出不圓滿的地方,他會用針尖細心挑撥出來,直到左右兩邊大小形狀一一對稱、有棱有角,整個過程一氣呵成。那年月,村里中老年男子特愛穿出自哥手的中山裝,甚至有人夸贊這服裝工藝勝過某些品牌。
裁縫師傅手中忙——穿針引線。短暫的學藝經歷,讓我體驗到看似輕松的活兒背后,同樣充滿繞不過、道不盡的艱辛。
初學者,自然會從釘紐扣、鎖扣眼之類的簡單活干起。但在半成品出來之前,學徒工不能干等釘扣鎖眼這些活兒,你得擇其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先干起來:整理鋪板,安裝機頭,充熱熨斗,燙平布料,這都是趁著師傅在設計的空檔可以做的,也考量著徒兒的靈敏度。
手工活枯燥。把一堆衣褲的扣子釘好、眼子鎖好,要花費一定時間,速度慢了影響整體進度,速度加快容易被鋼針刺傷手指。一天又一天這般工作,如同達芬奇學畫雞蛋。特別遇上陰雨天,分工獨坐某角落反復操弄針線活,極易犯困打瞌睡,稍不留神還會張冠李戴,鬧出扣與眼不在同一線位的差錯來。
只要干一行愛一行,任何事就不難做到精致。半年手工活之后,我鎖扣眼的技法大有長進。
縫紉針技,名目繁多。一般常用的有平針、疏縫、回針、鎖邊縫、藏針縫等,厚棉衣穩固里面的棉花需用藏針(即偷針)縫技法,俗稱“打趟”。包邊縫和扣眼縫是我最擅長、也得到師傅夸贊最多的手法。這種針法往往用于衣物邊緣和扣眼上,核心技巧在于“鎖”,要求針腳密集、線斜交合勾連,旨在防止拋松布料的毛邊散開。不論薄飄的襯衣,還是厚實的毛料冬裝,經我手鎖出來的扣眼,狀如機打,美觀耐用,不少村民至今記得我有一手麻利的針線活兒。
遺憾的是,還沒來得及鉆研車工,我就走向了新的崗位,不得不放棄學習縫紉技術。我哥依然執著地干著他的老本行。
到了上世紀90年代后期,和哥一樣的鄉間裁縫,遭遇商品經濟的大浪淘沙,紛紛“跳槽”改行發展。
當時,裁縫崗位出現“收入偏低”跡象。源于打工潮到來,眾多鄉民北上南下、西行東進,腰包漸漸鼓起,裁縫師傅也跟著“眼紅”起來。錢多了,村民的消費觀念也自然發生變化,走出去的、帶回來的,都呈現一派眼花繚亂“趕時髦”的著裝態勢。
社會開放,信息流通,人們已不再滿足于四兜“中山裝”、兩兜“學生服”,不再滿足于水桶腰身“直筒褲”、細短褲腿“吊八寸”,不再滿足于粗布、滌卡、紅洋紗,不再滿足于嚴肅、結實和單調……
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。像升溫后的雪山冰湖,鄉村的一切盡在悄悄地融化中。無數村民選擇了市場,老小裁縫選擇了轉崗,為了走上富裕路,誰也不會抱怨誰。
終于有一天,哥改變了思路,跟隨他的徒弟們一路踏上北漂的征程,而且,這一去就是連續十多年。此間,他用辛勤的汗水、不知疲倦的勞作,換來不菲的收益,保障一家人生活,供給兒女上學,輔助孩子們成家立業;家中還建起一棟寬敞的樓房,添置不少高檔商品。祖母老人也隨其生活三十年,直到百歲高齡壽終正寢。
世上沒有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,也不會有一成不變的熱門行業,唯有改革、創新、發展才能換來生機與活力。
一部鄉間裁縫的“興衰史”,足以讓人欣喜,讓人尋味,讓人深思。正是這些小而快的“蒸發”,折射出我國世紀交替的歷史進程,昭示出鄉村農民對新事物的渴望和美好追求,彰顯出黨的富民政策為小康社會順利實現所發揮的巨大能量。
作者簡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學校文化研究會會員,宜昌市散文學會、市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,宜都市故事學會副主席。愛思考、愛練筆、愛攝影,探訪美麗鄉村、感悟百姓生活;部分作品散見報刊網媒。